瓶邪丨长不过执念

老文。




01

 

 

张起灵睁开眼睛,然后发现自己死了的时候,他都已经死了一年了。

 

他安静地用目光穿过自己半透明的手掌,能看到地板上的纹路,再收回一点, 到脚的地方几乎什么都看不见,原来所谓的幽灵是这个样子。他转过头去便看见站在后面的吴邪,他背对着自己,手上攥着一把香,恭恭敬敬地插在香案上的香炉里。他扫灰的时候身子偏过去,张起灵从而顺利看到吴家爷爷旁边自己的遗照。

什么时候留下的,张起灵在自己可以感知的范围内皱了皱眉头,俨然忘记了二十多年前和某考古队出海的光荣事迹。吴邪这时已经把外套穿好,窗户外面下着小雨,他只看了一眼,招呼道:“王盟,王盟!”

名叫王盟的伙计应着声进来,张起灵不自觉地让开路。伙计把车钥匙递给吴邪,说:“老板,外面都下雨,还要去啊?”

吴邪接过钥匙,瞥了他一眼说:“这才是扫墓的头一年,我肯定要去的,你要不想去可以不去。”

完了看看外面的雨,小声嘀咕道:“赶紧出发了,待会儿下大了不知道能不能烧纸给小哥。”

张起灵这才明白,原来现在他死了整好一年。

 

02

 

 

张起灵很平静,就像他活着的时候一样平静。而其实他忘记自己是怎么死的了。 

是的,他忘了,就如同他前几次的失忆。他有意识的那一刻,他睁开了眼睛,发现自己是个幽灵,然后转头他看到了吴邪。

为什么是吴邪?

对于这一点,张起灵非常的疑惑。

他走不出吴邪的房子。无论从门或者从窗户,就像四处围了一道看不见的墙,以致于想去看看自己老坟都没办法。吴邪在这个小铺子的二楼设了厨房卧室厕所,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方便他平时的起居。

成为幽灵后的张起灵,看不见也摸不着,除了不能出门以外可以随便表演穿墙,浮空等杂技。没事的时候只能近距离观察名为吴邪的人类进行正常的生理活动(注:洗澡上厕所不算,张起灵先生是个有原则的人)。

他总觉得,吴邪跟他还没死那会儿有点不太一样了。

他们一起下过很多次斗,张起灵自认为对吴邪还算熟悉。是个普通的青年,心地好,爱笑。笑起来的时候看上去让人很轻松的样子,每当这个时候张起灵总会有种松一口气的感觉。现在的吴邪则动不动皱起眉头,也少见他笑了。

张起灵觉得这个吴邪不太熟悉。

他曾经想过,为了自己保持轻松,也许他应该去维护这个笑容才对。

而在死了的一年后,张起灵以幽灵的形象站在眉头深锁的吴邪面前,突然无端端地有些后悔。

 

 

03

 

张起灵活了很多年,那是比正常人意味的很多年还要可怕的长寿。

在这漫长的岁月中,张起灵不止一次想过自己会怎样死,死了会去什么地方。但是“吴邪家”这个选项绝对不在他想象的范围内。

尽管如此,当他仔细思考这个问题时,他已经在吴邪家百无聊奈地游荡了几个月了。

他没办法出去,也不知道怎么托梦,倒是经过几个月观察发现吴邪睡姿不好而且晚上有说梦话习惯这一事实。吴邪家里养的猫倒是偶尔能看见他,对他龇牙咧嘴……话说他什么时候养起了猫。

再过了一段时间,连猫都懒得理他了,抬一抬眼皮一摆尾巴了事。张起灵索性乐得清闲,他能一整天只盯着吴邪什么事都不做,这样都会觉得有趣。

 

吴邪每天八点起床,花十五分钟洗漱。然后下楼去到客厅,给张起灵上一炷香。他一般会在香案前面坐个十五分钟。说些有的没的,比如昨天的帐上周的帐上个月的帐,小哥你要保佑我多接几件龙脊背,接着开店。

张起灵心想,我可不是财神呐。

吴邪现在的生活出奇地规律,吴三省莫名失踪后他再也没有亲自下斗,明明是帮派老大却活像个管账的。守着他的古董店,有生意就做没生意拉倒。

他的鉴定手艺还是那么一般,张起灵想起他的神神叨叨,于是又充当鬼绊脚——有事没事绊倒一两个拿着赝品漫天要价的。

 

有一天他的小伙计呼天抢地地冲进来,兴奋地对他说了些什么,吴邪特释怀地笑了,接着有人抬了什么进来。张起灵睁大眼睛看仔细了,那是他生前用过的黑金古刀没错。

他漂浮在空中,看着吴邪用对待珍宝的眼神和动作小心翼翼地把那古刀放在铺子里一块明显是留给镇店之宝的位子,而后颤抖的手仔细地抚摸着它,张起灵看得特别清楚,吴邪在掉眼泪。

他突然想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出现在吴邪的房子里,又为何自己出不去了。

以前只是听别人讲故事说过,虽土夫子也信鬼神,张起灵死前并不相信活人的执念也能创造地缚灵这种说法。

报应果然来得快。

长不过执念,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吗?

 

 

04

 

 

到了张起灵死的第二年,胖子从北京过来杭州扫墓,在吴邪家升职成地缚灵lv2的张起灵才陆续了解到一些关于自己的事情。

比如说,原来他死在深山里。比如说,去年是吴邪第一次去扫墓,因为尸骨那个时候才找回来下葬没多久。比如说,本来他们想把坟设回巴乃张家楼,后来在吴邪的执著下,在杭州下葬。

吴邪的执著具体是怎样,张起灵不愿深思。

而今年某人的执念依然强大,张起灵未曾见过自己的老坟。

如去年一样,窗外飘着不大不小的雨。胖子提出等雨小一些再去,吴邪摇头说不行,万一越下越大了就去不成了,不如赶紧地。

结果到了晚上,雨真的下大了。

吴邪回来得很晚,一身酒气,浑身淋得像落汤鸡一样。张起灵猜测他大概是和胖子出去吃饭了,然后自己走路回来的。简单地冲了个澡换了睡衣,倒床上就睡着了。到了半夜开始发汗,看样子是发起来高烧。

平时喜好在一楼活动的家猫也上来了,不安地在主人身边蹭来蹭去却没有用。

看着那人满脸通红,抓着被子却不愿醒,也不知道是梦到了什么,张起灵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他突然想起这人以前也是这样狼狈,永远是团队里状况最多的一个,没有半点经验,运动神经一般,身体素质也一般,偏偏爱到处乱跑,自己不得不时刻紧张着以免他又招惹了什么危险的东西。

但是现在,他已经死了,再也做不到什么了。

张起灵把自己半透明的手放在那人额头上方,不穿过去,就好像真的紧贴着吴邪的额头似的。

不知道是不是幽灵真的触体冰凉,吴邪稍稍喘了一口气,呼吸平稳了一些,似乎是感觉舒服许多。他扭了扭头,嘟噜嘟噜出几句不成章法的梦话,似乎依稀听见了“张起灵”三字,被点名者连忙俯下身去听,紧接的三个字是“老混球”。

老混球俯下的身子没有起来那么快,直到感觉到那人越发平稳的鼻息,才抬起头少许。

他开始在想,自己无法消失的根源是吴邪的执念,还是自己的执念。

 

 

05

 

  活人的时间规则似乎不太适合幽灵张起灵。有时候他觉得时间过得很长,滴水滴到地上仿佛用了一刻钟,有时候又觉得时间过得太快了,在他一睁眼一眨眼的瞬间,日出已经变成了日落。

  诚然他活着的时候已经和时间相处了太久,死了后更加无所顾忌,任由时间这么毫无章法地流逝了。偶尔他看见吴邪的时候,会想自己的一生如此漫长,结束地也如此突然,那作为普通人的吴邪,在时间面前岂不是更加渺小。

  而作为留在人世唯一的羁绊消失后,已经成为幽灵的张起灵还会在时间的夹缝中毫无目的地存在下去吗。

  想着想着怎么有点别扭,张起灵把目光投向了天花板。

  

以幽灵形态和吴邪同居的第五年,发生了一点事。

那天晚上吴邪睡得早,到了深夜,张起灵还徘徊在一楼欣赏(曾经属于)他的黑金古刀,隐约听见了门外悉悉索索的声音。

这个地方的古董店被盗不奇怪,也不是第一次来小偷。张起灵直接站在门口,想着先是给他来十几个鬼绊脚呢,还是弄点阴风制造点幻听吓吓人呢。那小贼也不畏惧,弄开门后直接进来了,名叫肥白的猫是第一个醒的,咕噜咕噜爬上楼,动作之大直接吵醒睡在二楼的吴邪。

张起灵在一片黑暗中正想着这贼怎么有点眼熟,那边吴邪已经打开灯,等看清楚来人也吃惊不小:“二叔?!”

吴二白左手抱猫右手茶杯翘脚一坐,首先痛批了吴邪不好好看手机消息居然不知道自己要来,再接着说吴邪关机太早居然敢给他听来电提醒,最后说:“你应该也知道我这次这么急来杭州是为了什么。”言罢一打照片丢在桌上,张起灵凑上去一看全是姑娘。

说起来算起自己死的那年,吴邪今年也三十多了。张起灵明白了什么。

吴邪不胜其烦地啧了一声,“您给我找的?”

“我有这破功夫?是大嫂担心你。”

  吴邪不说话,吴二白继续说:“吴邪你也不小了,自己的事情好好考虑考虑,总不能这么过一辈子。”

  完了看了眼香案上张起灵的遗照,摇摇头。

  “我真搞不懂你,那个姓张的到底哪儿好?”

  是啊,是啊。

  张起灵站在吴邪身边,看着他沉下去的眼神,在心里轻轻说。

  我也搞不懂。

 

 

 

06

 

 

吴二白来如风去如风。吴邪却在那之后却突然一阕不振似的,带着世界末日一般的表情出门,然后面无表情地回来。

晚上他坐在香案前的时间多起来,有时候是向老头子抱怨今天的姑娘长得不好看,昨天的姑娘说话喷口水,更多时候他对着张起灵那张傻到不行的黑白照,一本正经地说:“小哥,我根本不想去相亲。”

张起灵坐在他旁边,不知道是该说“不想去就别去”还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后来他才想起来说什么都没用——吴邪听不到。

 

因为吴邪对相亲的消极对待,年后吴邪的父母追得更紧了。张起灵想来也是,从他认识吴邪,到他死后,已经快过去十年了。

十年了啊,干什么都够了。

于是终于有这么一个晚上,吴邪照例坐在香案前,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

他说张起灵,那个扬州的姑娘今天又约我出去了,我妈挺喜欢她的,接下来再见见家长估计就差不多了……今年,我要结婚了。

那姑娘挺好,虽然我不想娶她,但我也不想耽搁她,我二叔三叔都没孩子,吴家的传后大任全在老子一个人身上。你说凭什么,他们两个因为不是长子可以不生孩子,烂摊子却要我来收拾。

他说张起灵,其实我根本不想去相亲,也不想结婚。我以前曾经想过,你活着的时候,我想过如果你有一天能停下来,不倒了劳什子斗了,我就带你回杭州。我的店分你一半股份,你做鉴定我修拓本,赚那些土豪老板们的钱,攒够钱了我们就关店在西湖边上隐居,这么过一辈子。

他说你要去找真相没关系,我可以陪你,实在不行了我也可以等你,等个五年十年都没关系,我等得起。我可以堂而皇之地跟我爸妈说我有喜欢的人,我要和他在一起,我不结婚。这些只要你活着,这些都会成为可能。

——可是你他娘的居然死了。

他沉默了半晌,最后说张起灵,你混蛋。

结婚照,我就不烧给你了。

 

  张起灵在他身后安静地听完,看着他站起来。

  张起灵想,这些我都知道,我知道,吴邪,很抱歉,对不起,对不起。

  

吴邪,对不起。

 

  作为幽灵的他,平时也尽量避免和吴邪相触,而这次当吴邪径直走过来的时候,张起灵没有避开。

  他任由那人温热的身体从自己身体中间穿过去。

 

  感觉到了什么,吴邪疑惑地回头。张起灵注视着他的眼眸,心里的某处竟有些不安。

  ——有一个说法是,如果幽灵和人类的生物频率达到一致,那么人类就能看到幽灵。

  吴邪眼里只是没有焦点的茫然,还带着泪水。张起灵静静地凝视着他。

  ——作为把我留在这里的羁绊,我们可不可以再努力一点?

  可惜吴邪还是回过头去,头也不回地离开。

 

 

尾声

 

  吴邪办酒那天,张起灵发现自己可以从那堵墙出去了,就像它以前没存在过的似地。

  啊,原来是这样啊。

张起灵盯着那扇门,再看看自己的手,似乎变得比以前更加透明了一些。

 

吴邪还在客厅里做最后的抵抗,在胖子的帮忙下,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把自己塞进那套婚服后,终于他们宣布可以出发了。

  婚礼办得很小,没有安排考新郎接新娘之类的整人环节,只是按双方父母的要求把酒店装点成了古代礼堂的样子。让新人们穿着古代婚服拜堂成亲不如说是爸爸妈妈们的恶趣味,吴邪觉得只要能快点弄完怎么样都好,姑娘说对这些无所谓。

  张起灵默默地打量着酒店里仿古的装潢,吴邪进去化妆准备后他便一直站在胖子旁边。虽然吴邪要求婚礼简单,但是还是请了二十桌,其中四分之一是吴邪的兄弟朋友。

  这人人缘一向是好的,以前就这么觉得了。张起灵扫了一眼这桌人,有胖子,解语花,霍秀秀,还有一些他叫不上名字的,毫无顾忌地聊着些说出去会被公安抓走的内容。站在胖子身后的张起灵有些错觉,好像自己还没死,也安静地坐在吴邪婚礼的亲友席上,等着他隆重着装,挽着自己心爱的女人登场。

   张起灵觉得这个时候自己应该笑一下,但是他发现自己没什么力气。

  

   过了半小时左右,酒店的灯光暗了下来。有办成古装的亲戚站在正襟危坐的四位长辈身边,吆喝道:“新郎官——新娘——就位——”

   随着人们的欢呼张起灵往门口看过去,吴邪穿着身古式的婚服,大红色衬着他的脸上面无表情,新娘铺着红盖头,手放在他的手背上。

   

   从门口走到正堂大概也就百来步吧。

   对于时间规则紊乱的幽灵张起灵来说,那百来步就像走了好几年也不为过吧。

   寂静了一个十年。连声音都听不见了。张起灵的目光始终在那人的侧脸上。

 

   吴邪,你说我消失的原因,是你的执念消失了,还是我终于松了一口气呢。

    

   “新郎新娘——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张起灵觉得,在自己即将消失之前没做点什么恶作剧太可惜了。

反正也看不到。

台上的新人已经站起来准备最后一拜。

他们站的有点儿远,透明的张起灵站到了吴邪前面。

“夫妻对拜——”

然后面对着他工工整整地鞠躬下去。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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