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 默 欢 喜

04

  某年夏，鸣璞。

  

  说要建水坝的工程队来了没几天又要离开了，只留下一些未能及时带走的巨大建材，孤零零地堆在河滩上。刚放学的孩子们好奇地趴在这完美的遮蔽物后，看着不远处的“大卡车”。

  很快，最后一辆“大卡车”也被运走了。孩子们纷纷探头，有人旋即发现不对：“阿泽呢？”

  其他人四处张望。

  “阿泽？阿泽呢？”

  在离他们稍远的地方，另一个孩子安静地蹲在浅滩上，正试图抬起一块石头。当其他孩子走出去时他已经成功了，石块下的什么生物飞快地窜逃回江水中。

  “你又在干什么啊？手都脏了。”

  “呼……”被称作阿泽的那个孩子松了口气，摇头：“没什么。”

  于是大家叽叽喳喳地凑上来：“那些大人走了，咱们去桥那边玩儿吧！”

  

  所谓的桥，也不过是工程队临时搭起来，尚未拆除的一座浮桥而已。尽管大人们反复叮嘱不能在上面玩耍，孩子们还是偷偷摸摸地进行着伟大的反抗活动。

  “但……”阿泽似乎还有犹豫。

  “没关系，今天水不急，我们上去玩一下吧，就一下！”

  说着孩子们拖着他的手，踢踢踏踏地跑上了浮桥。

  阿泽亦步亦趋地跟在队伍的最后，不住地留心脚下，当他们一行人走到桥中间时，阿泽鬼使神差地停下。

  风朗气清，天光云影。

  一个巨大又深邃的黑影由江底投映到水面。它正从桥下穿过，长长的身体形成好看的弧度，缓慢、优雅。

  他看呆了，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奇异的生物。与此同时，身后传来呼喊：“喂！那几个小鬼！”

  “哇被发现了！”

  “快跑啊！”

  孩子们顿时乱成一锅粥，疯了一般撒丫子开跑，本来就不稳的浮桥剧烈摇晃着，阿泽只感觉脚被什么东西一扯，随后便失去了平衡。

  巨大的水花声。

  前面的孩子回头想拽他走，早就已经晚了，落水引起的水纹在缓缓江流中逐渐消失，看上去十分安宁。

 “阿、阿泽——！”

  脚腕好痛，鼻子和胸口也好痛，但突然疼痛都消失了，总觉得有人在叫自己。周泽楷睁开眼，一种流动的冰凉立刻从眼眶不断涌入，几乎有种眼泪倒流的错觉，而耳边回响着奇妙的声音：汩汩汩，汩汩汩。

  对了，我，是掉进江里了吧？

  他努力张了张嘴。

  那么为什么还能呼吸呢。

  还是说，已经不需要呼吸了？

  茫然之际，周泽楷睁大双眼。水底都是这么明亮的吗，朦胧之中有一团白光温柔地包围着他，带着好看的弧度。

  周泽楷迷糊地想：是那个巨大的生物……

  他转头，正好与"它"对上目光。

  在幽暗的、不断传来汩汩声的水中，小小的孩子在巨大白蛇的包围之下，平静地与那双暗红色瞳孔对视。

  “这就是我第一次遇见小周时的事。”

 

   感到吃力，江波涛停下休息。用这个时间叶修在思考:“白蛇、起死回生，还有江波涛这个化名……难道你是……”

  江波涛微笑：“正如你所想。”

  “墨川主？”

  江波涛笑而不答，叶修抱拳：“失敬失敬。”

  苏沐橙和蓝河都快木然了。

  “我想你们一定更加疑惑了吧，”江波涛道，“不过，有两件事我还是要纠正一下。”

  “虽然当时我贵为墨苍河神，但是并没有私改生死薄，令人起死回生的能力，偶然救了小周，是因为他被水鬼抓着正好掉进当时经过的我的身体。”

  说着看了眼周泽楷。

  “那时候的小周，只是一个比其他人敏感一些的孩子而已。”

  周泽楷静静地回望着他。

  “然后，我现在已经不是墨川主了，所以你们还是叫我江波涛吧。”

  叶修说：“山川河流的神明更替后，按常规上一代神的力量最后会化成山河的一部分。怎么你，难道已经虚弱得连力量都没有了吗。”

  “正是如此。”

  江波涛答得直截了当，叶修想：难怪虚弱得要附在玉器上才能存活，可是……为什么？

  问题一出，江波涛抱了抱双臂。

  “我活了很久，从一条白蛇成为墨川的河神，我的族人们在墨川繁衍生息，因为它们的昌盛，让我的力量也更加强大，这样的日子大概也过去了几百年吧？”

  他停下里喝水，从刚才开始他就一直在喝水，但声音始终很干涸。

  “活得太久，自然就慢慢地虚弱了。几十年前族人开始衰弱、死亡，我也无法再掌控河流的变化，最后……是三年前吗，对，就是三年前，当时鸣璞发生的事你们知道吗？”

  所有人里只有蓝河点头了，于是所有人都看向蓝河，叶修明显不信道：“小蓝同志，三年前？”

  蓝河说：“我是高考完的暑假，正好跟着我们这个院师兄来玩的，他说他们是要做作业。那年墨川上游河水流向很诡异，死了很多人。教授就派学生来考察，还说谁能解释清楚原因一等奖学金就有主了。”

  蓝河恍然大悟，看江波涛：“那是因为你……”

  江波涛点头：“是因为河神的更替。”

  他接着道：“那时我已经虚弱到极点，无法化成墨川的力量，只能变回原形躺在河岸边等死，但没想到的小周突然出现，把我捡了回来。”

  “我在救小周时，曾把自己的一件随身器物送给他，希望保佑他平安，大概玉佩里带了些我的精气，又被小周养得很好，因此就活了下来，但也只撑了三年。”

  江波涛苦笑。

  “……原来如此，”听完后，苏沐橙小声道，也有些动容，“但你变成了一个人类的样子，小周的助理……我一直以为你仅仅是他的助理，原来我的事……”    

  “抱歉，沐橙。”江波涛温柔地看着她，“我一开始就知道你的事，我不想给你造成困扰。我只是想报答他，只是没想到，现在反而害到他了呢。”

  他话音刚落，周泽楷突然抓紧江波涛的手臂，看着他，紧张而缓慢地摇了摇头。

  江波涛的笑容终于有点撑不住了，尽管嘴角还是上扬着，却有悲戚的情绪从他眼底流出。

 “我……现在很虚弱，先告辞了。”

  说罢他消失在众人面前，苏沐橙着急：“诶！他还没说让我做什么呢，这样怎么帮他啊？”

  周泽楷又摇头，说：“是我。”

  “是你……？”苏沐橙想了想，尝试着问，“小周，你的意思是，小江不找我，只是你找我？”

  周泽楷点头，目光又移向叶修和蓝河，叶修十分自觉的拎着蓝河领子站起来：“你们两个老朋友聊，我们不打扰了，回头沐橙你就把周先生觉得能说的事跟我说，能帮上忙的我尽量帮。那，我回去等你。”

  说罢他毫不犹豫地走了，蓝河被他带着一路大步流星，刚一出门，叶修立刻放轻脚步，偷偷溜到墙边。

  蓝河无奈：“……叶老师，你的自尊呢？”

  “嘘，小孩子懂什么，”叶修靠在墙上，“他们没说实话。”

  他招呼蓝河凑过来，悄声问：“你听说过[玉冥子]吗？”

  蓝河摇头。

  “就是通过某种法术，把一个魂魄寄放在玉器里，让那个魂魄永远存在。江波涛给周泽楷的玉佩里根本就不是什么他的精气，而是放了他的一块魂魄。”

  

  “魂魄？”苏沐橙挑眉。周泽楷点头。

  “为了救我，给了我一部分他的魂魄，”周泽楷指了指胸口的玉佩，“在这里。”

  “所以你认为他虚弱的原因是这个？”

  点头。

  “他不让我告诉你？”

  点头。

  苏沐橙为难了。

  “那你现在和我说，他不就听见了吗……”

  “他睡着了。”

  周泽楷说，脸色难得带了点笑意，

  “我感觉得到。”

  蓝河抱着手臂靠在叶修旁边：“那我们两靠在这干嘛，厨房在过去那边。”

  “等另外一位。”

  “你说的是……”

  蓝河突然噤声，感到一股非比寻常的寒意沿着颈椎侵袭过来，他惊恐地看向叶修，后者露出那种他熟悉的、料事如神的表情。

  “你能看到吧？”叶修问，蓝河点头，在他的视角里，那条巨大的白蛇穿墙而出，温和地围着他们打了几个转，用身体把两人盘了起来，而蛇脑袋恰好搭在两人的肩膀之间。

  [叶修，我知道你的事，我请求你帮助我]

  蓝河听到江波涛的声音，仿佛很从远的地方传来。

  [刚才我说了谎，玉佩里是我的一部分魂魄。周泽楷天生缺失半魂一魄，因此被小鬼缠上，但我想救他，我为他移魂的具体，想必你很清楚]

  蓝河感觉挨着的叶修的身子颤抖了一下，下意识去伸手抓住。

  “你想怎样？”叶修问。

  [请你把我从玉冥子里剥离。移魂的魂魄不能共享，我害他太多，如果他没有在三年前和我再次相遇，他就只是个凡人]

  说完这句话，江波涛消失了。蓝河刚想放开抓着叶修的手，却被他反手抓住，这样几乎成为牵手的姿势了，蓝河顿时尴尬无比。

  但叶修只是深深地看着他，让他没来由地有些心悸。

  “怎、怎么了？”

  直到他松手，叶修仍然一言不发。

  “所以小周，你希望我替你做什么？我会努力，只要我们能做到。”

  “杀我。”

  苏沐橙一拍桌子站起来，震惊又受伤地看着他。

  “……不管江波涛对你说了我的什么，但我从来不杀人。”

  “[周泽楷]这个人，会活下去。”周泽楷平静地看着她，这样澄澈而坦率目光让苏沐橙心惊，刚才她几乎忘了周泽楷是她最不熟悉的同事，“和江波涛的魂魄一起。”

  听明白他的意思，苏沐橙一下子噎住了。

 “你……你真的要这么做？”

 “嗯。”

  周泽楷闭上眼睛，

  “我欠他的。”

  深夜，回到周家老宅的三个人都没法睡觉。其原因是苏沐橙和叶修简单地交流了一下各自的情报，发现他们正面对着一个不可能的任务。

  “小周要我杀了他保小江。”

  “好巧，江波涛也在我这哭着闹着要自我了结。”

  “……呜啊……”苏沐橙坐在沙发里痛苦地抱着头，“我感觉我现在就像妇产科的大夫……”

  叶修叼着烟仰靠着沙发，蓝河在他旁边席地而坐，只要叶修低头就能看见他的头顶，浅色发顶带着小巧的旋。

  叶修呆了一会儿，再次看天，说：“保住周泽楷吧。不管怎么样，他是个寿命未到的人类，救人是我们的原则。而且他也是在不知道的情况下接受了另一个魂魄，江波涛十五年的心意，应该好好地保护。”

  苏沐橙听他所说，沉默着收起腿抱紧膝盖，把自己缩成一团。长长的头发散落在前面，许久，闷闷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可我总觉得，如果小江死了，小周就活不下去了。”

  她露出两只眼睛，红通通的：“如果有一个人重要到你愿意牺牲自己去救他，那说明他的死亡已经超过你活着时的感官可以接受的范围。这样的情况下，如果这个人死了，你还活得下去吗？”

  男人们不答。

  “退一步来说，就算小周是因为愧疚才想自我牺牲，我们让小江消失了，他难道就不会继续活在愧疚中吗？他会怎么想自己，他又会怎么想我们？虽然我和小周合作不过一年，但从他出道开始我们公司就一直关注他。小江是他带来的助理，他们两个从来没有分开过。小周向我求助，是因为他觉得和小江分开是比死还难受的事吧。”

  “最痛苦的人明明是小周，明明就让被救的人更加痛苦了，你却把这种行为称作[保护]。”

  她最后这一句话是针对叶修说的，而此时蓝河夹在两人中间，希望自己能变成地毯的一部分。

  苏沐橙看到蓝河，意识自己失言。

  “对不起，我说得过分了。”她起身，“因为他们是同事，所以……”

  “没关系，别道歉。”叶修说，“能说出来很好，你从小就是太爱忍，什么委屈都忍着。”

  “对不起……”苏沐橙再次说。

  “都说了别道歉了。”叶修淡淡地说，“我还是那个想法，只要活着就会有好事发生，只有活着才能克服痛苦。”

  苏沐橙上楼去休息。蓝河无趣地在客厅坐了一会儿，见叶修还没有离开的意思，尝试着问：“那我也先上去了？”

  “我跟你一起。”

  两人关了灯，摸黑往楼上走，在蓝河房间前面，叶修突然拉住他。

  “叶修？”

  蓝河觉得叶修今晚有些奇怪，但也不知道他和苏沐橙之间的各种，只能静静地等着他的回答。

  “你——你是怎么想的？”

  “嗯？”

  “关于周泽楷和江波涛的事。”

  “……呃，我可以说，我既同意你，又同意苏小姐吗？……那个，很没主见吧，对不起……”蓝河挠挠脑袋。

  “是嘛。你也觉得周泽楷被救是一件让他痛苦的事？”

  叶修觉得心一下子凉了。

  “不。”蓝河认真地说，“我觉得活着才是最重要的事，只是不能认同江波涛的理由。”

  “啊？”

  “他说[我害他太多]，这样不是太奇怪了吗？”

  “不是江波涛十五年前救了周泽楷，周泽楷才活到现在的吗，要说移魂到底害他还是救他，果然还是救他比较多吧。”

  “如果我是周泽楷的话，我比较希望自己的恩人好好地活着。”

  “不过……果然不能两全吗，这种事。”

   走廊的灯没开，昏暗之中蓝河的眼睛露出温柔的神采，坦然地看着叶修。    不知为何，叶修松了一口气。

  “是吗，谢谢你。”

  

  又是莫名其妙的话！蓝河进房间时疑惑地思索着。

  叶修回到自己房间，一头靠在墙上，自己的心脏好像终于一点一点回到人类的温度，脑海里的声音嗡嗡作响：

  [如果这个人死了，你还活得下去吗？]

  [果然不能两全吗？]

  他环顾一圈自己的房间，走向那两个古旧的落地书架。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