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汩汩汩 06
06
因为叶修说请神的仪式必须选在深夜进行，所有人都做好了通宵的打算。蓝河穿着那身喜服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后来真的睡着了，但睡得浅，起初还断断续续听见苏沐橙和杜明压低了声音交谈，叶修不在，后来连其他两个人的声音也都消失了，轻轻的开关声，有人关了灯。
黑暗带来无声的安心感，厚重的倦意很快席卷而来，而后一个细微声响像从梦中传来，逐渐放大。
汩汩、汩汩……
像在水底，蓝河微皱着眉头，既安静、又冷，被什么包围着，他要看看，要睁开眼看看，到底是什么……
巨大的白蛇不留缝隙地圈着他。
他惊醒，浑身冷汗，一只温热的手搭上他的额头。
叶修不知何时回来的，默默地看着他。
“我……做了个梦……？”蓝河晃了晃脑袋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但梦里冰凉而沉重的触感让他惊心。叶修并不追问，只是用掌心顺了一下他额前的头发，它们被汗水浸得冰冷又湿润。
“很辛苦。”
叶修低语，好像在说给蓝河听，又好似自言自语。
“一个人承担两份不同的灵魂，太辛苦了。”
蓝河心里猜想他是在说周泽楷和江波涛，叶修弯腰坐着，看起来有些阴沉。
“我准备好了。”苏沐橙走下楼，她的装束也变了。上身只穿一件黑色短袖毛线衫，双手裹上绷带带着手套，下身则是工装裤和军靴，长发在脑后梳成马尾，还带上了护目镜。不过最突兀的是，她娇小的身板后背着一个大琴盒。
“那是什么？”
“大提琴。”苏沐橙狡黠地笑了，蓝河决定不再追问下去。
叶修看了眼挂钟：“快凌晨了，我们出发吧。”
去河边仍是开杜明的车，但杜明不在，想必是叶修或苏沐橙找了个借口把他支开了。窗外的景色已经由街景变成了江景。鸣璞的江岸建设尚不完善，叶修绕过市民常去的江景区，把车开到矿山区附近的一处出口，由于开采玉矿，住在这边的人几乎都搬走了，江岸也只建设了一半，连着大山的那一边孤零零地保持着原状。
蓝河站在孤零零的这一头，夜晚的大风吹得他一身喜服飘个不停，差点把盖头也吹走，他用手扣着，耳朵上别着一枚小巧的蓝牙耳机。
那是叶修给他的，贴身口袋里还有手机，交待他根据电话里的指示行动。而把他带到这里后，叶修和苏沐橙两人就消失了。
“那么，”蓝河抱了抱肩膀，“现在要干什么呢……”
“喂喂，蓝河？”
耳机传来叶修的声音。
“你现在往左走大概几十米，就能看到我布置的祭坛了。”
蓝河往他的方向走去，果然看见一处临时钉起的木制台子，上面用石块搭了一个小小的祭祀塔，被风吹得东倒西歪。
“看到了。”
“走上去，走到塔前。”
蓝河提着袍子走上去。
“塔上有一块石头对吧，捧着它，然后跪下。”
“啥？！”
“小心不要弄破衣服哦，押金可是很贵的。”
这个人太恶劣了，蓝河咬牙切齿，乖乖地跪下。叶修那边却没了指示，而他忽然听到一连串铃铛声响，仔细一看，原来是四支台柱上各绑了一个四角铜铃，被风吹得呼啦作响。
可是，刚才为什么没有听见呢。
这个念头刚起，大小不一的水珠就落在他脸上，手里的石头热得烫手，在雨中露出一圈蓝色的光晕。
“叶修，你还在吗？”他不安地对耳机说，“下雨了。”
“嗯，川主大人就要来了。”
“它来了之后，我要怎么办？”
“嗯？怎么办？”
叶修深吸一口气，转了转手上的千机伞。
“当然就高高兴兴地去当川主大人的新娘好了。”
啊？
“你这么天真地自愿当活祭品，我们应该感谢你才是。”
什么？
“毕竟你是为了[研究]才牺牲的……我不会让你的牺牲白费的。”
他甚至能听见叶修那带着轻薄笑意的呼吸喷在话筒上。
“再见了，蓝河。”
电话挂断了。
与此同时，因下雨而迅速湍急的水流发出轰鸣，巨大水花炸响。蓝河的脑海却一片空白，只是怔怔地看着波涛之间露出的庞大黑影。
上钩了。
听见巨响的另一边，叶修接入苏沐橙的电话：“还有几分钟，做好准备。”
“叶修，”苏沐橙声音有点焦急，“蓝河在原地不动。”
啧，那个一根筋的家伙。叶修赶紧切回那边，对着耳机大吼：“蓝河！快跑！朝左手方向，跑！”
之前说的话当然是骗他的，只有让献祭人有真正被牺牲的心情，才能将河神吸引出来，这决定了在场只有蓝河才能当钓起河神的[饵]。
也因为他对自己信任不够吧。叶修苦笑着，准备往回跑去救人，耳机里边的杂声陡然放大，接着是激烈的喘气，夹着一声中气十足的怒吼：
“叶修！你这混蛋——！！”
不自觉地嘴角上扬，叶修轻松道：“跑过来！看到我布置的结界后往山上跑，我在后面接应你。”
那也要老子能活着跑过去才行啊！蓝河提着长长的衣襟一路发足狂奔，听着身后庞然大物紧紧跟在身后踏浪逐风，心脏几乎要跳出嗓子眼。
那是什么？！什么在追他？！他不敢回头看，只靠耳力听着巨大生物碰擦到江岸发出恐怖的粘腻声，以那个体型，绝对不是江波涛那种体型的小白蛇。
雨更大了，打在脸上像冰锥似的。蓝河开始庆幸自己从高中开始每年运动会都跑1200米接力的最后一棒，几百米的冲刺不在话下，在他隐约能看到一座桥时，也发现了叶修布置过的记号。
要往山上跑了。蓝河目光一转，正找着路线，冷不防地看见山上有一点零星亮光。
“喂？！叶修你、你带着灯么？”
“灯没有，伞倒是有一把，可以给你撑撑。你过来了吗蓝河？蓝河？”
一阵刺耳的电流声，那边的信号中断了。
“什么破烂高科技。”叶修不耐烦地敲敲耳机，恰好苏沐橙那边接进来：“马上就要进结界了，还有五十米。”
“三十米。”
糟了，蓝河在哪？叶修焦急地回望。
“二十米。”
倾盆大雨中他终于看见了一抹红色的影子，却没往山上走，转身上了桥。
“十米。”
叶修嘴边那支早被大雨浇熄的烟终于掉在地上。
“……蓝河？”
结界发出闪耀的红色光芒，巨大的水花似巨浪吞没桥身。苏沐橙面前架着一把巨大的中国弩，她瞄准，拉了个满弓，念力凝成的橙色箭矢刺穿了雨幕。
掉下来之前，好像看见那玩意儿被橙色的光击中了，然后他就被强大的水流直接拍下了桥。
蓝河在一片幽暗的深蓝色里睁开眼睛，他看见细小气泡、藻类植物，还有游鱼，无一不往相反的方向上浮，这才意识到自己正在下沉。
他叹息，疲惫地闭上眼睛。就这样吧，他太累了，腿很疼，背也疼，水压不断地碾压着耳膜，所以耳朵也很疼。噪声像忙音一般在耳廓内旋转，激起密密麻麻的汩汩声，就和在梦中一样。但水中比梦中更温暖，但忽然有光线打在他眼睑上，蓝河不得不艰难地再次睁开眼，发现光芒是来自包围着他的动物。
那是一条巨大的、温暖的白蛇，正散发出柔和的金色光芒，缓慢而温柔地蜷曲起身体，托着蓝河的身躯。
水中的时间仿佛静止了，蓝河颤抖着屏住呼吸，虽然一开始他忘了，人在水中本该是无法呼吸的，但他现在无暇顾及这些细节，只是看着白蛇，直到它睁开赤色的眸子。
江波涛？
[吾……本该……融入山川之中……]
白蛇的声音断断续续透过奇异的介质传入蓝河的脑海。
那就是叶修说的山川主的归宿吧，蓝河皱起眉头，可这样的话……
太寂寞了啊。
他安静地想着，抬起头才惊讶地发现，明明在水中，可白蛇细长的双眸却涌出了泪滴，如同一个个小气泡，即使它闭上眼睛，那些气泡仍不断地上升。
这就是神灵的眼泪。
打破静止的是一只手，拽住蓝河的衣领，用力把他带离水底。直到浮出水面，蓝河才有种自己还活着的感觉，叶修拉着他把他拖上岸。岸上已经一片狼藉，一条几米高的大鲶鱼躺在水面上，狠狠地甩了甩鱼尾。叶修拉着蓝河避开，可惜两个人动作还是慢了一些，被重重掀出去，落地时蓝河倒吸一口冷气，感觉后背剥皮一般地疼。
苏沐橙不知从哪跳出来，再次架上弩拉满弓，却被叶修拦下了。
“不必了，川主大人是给我们一点教训，现在是咱们扯平了。”
叶修苍白地笑了一下，不知道是伤到了哪里，脸色极难看。正如他所说，鲶鱼愤恨地甩完尾巴后转头重新沉入江底，苏沐橙紧绷的肩膀这才放松下来，转身查看两人的伤势。叶修摆摆手表示自己没事，转身把蓝河的衣服掀开，后背一整块都是血淋淋的。
“……现在就带他去医院……喂，蓝河？还醒着吧？撑不撑得住？”
蓝河感觉整个人痛得要晕过去，勉强爬起来，抓着叶修的指节都是白的，哆哆嗦嗦道：“你在我身上搞了什么鬼……我看到江波涛……又不见了。”
说完这句话，他就背过气去了。
半夜三更里周泽楷仍醒着，房间开着一盏台灯，被窗外的淡淡光芒笼罩着。那是结界，一般人是看不见的，周泽楷也有很多年未曾看见了，自从小时候掉进江里去一次后，就再也看不见了。
坐久了也困乏，现下他的身体就像大病未愈，神经再怎么揪紧都是有心无力的。后半夜时周泽楷再次醒来，不知谁关了灯，他找开关，手却被人握住了。
周泽楷一怔。
这个人就坐在床边，手温凉温凉的，指节很柔软。在黑暗中看不太清楚他的脸，但是周泽楷猜想应该没有什么大改变，也轻轻地回握回去。
那人轻轻颤抖了一下，周泽楷握着他的手，轻轻地抚摸他手心的纹理。
“对不起……对不起……”那人低着头，周泽楷把他拉近，抵着他的额头。
“回来了。”
“……我回来了……对不起……”
既然如此，那你为什么还要哭呢？
从医院回来是后半夜的事。蓝河和叶修都挂了彩，蓝河比较惨，不知道哪里被蹭了背，伤口刺进去有厘米深，包扎上药时难免受了番苦。叶修则是再次伤了摔断过的那条腿。
在这么惨烈的战绩下，叶修和蓝河今晚都和二楼的床铺无缘。两个大老爷们儿倒也不在意，在沙发凑合几个小时就好。苏沐橙真的累极了，给两人抱了几床被窝下来便呵欠连天地上楼睡觉。
蓝河的背不能靠着沙发，靠着就疼，只好趴着。缩在被窝里看着地上那摊又乱又脏的喜服，感觉像在做梦。
“我今天出发前做了一个梦。”蓝河低声道，“梦见我在水里看见白蛇样子的江波涛，后来我就真的看见了。”
叶修靠在沙发假寐，过了一会儿才说：“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你带的那块玉也很好，也可以拿来做玉冥子？”
“什么？！”蓝河起了一身鸡皮，“那你把江波涛放在……”
“现在已经不在了。”
“我在水下，看见他不见了……”
“人家回去啦，还待在你这笨蛋身边。”
“什么鬼？！”蓝河挣扎着想起来，被伤口疼得龇牙咧嘴，叶修用报纸敲他。
“我是伤者！”挣扎着抗议。
“你伤得可真冤枉啊，我让你往山上跑，你跑桥上怎么回事？”
“怎么往山上跑？”蓝河有点火了，“山上当时还有人我往山上跑，闹大了怎么办？”
“有人？”叶修皱眉。当时应该只有苏沐橙在山上，但她是绝不可能暴露自己的，“什么人？”
“我哪知道，”蓝河没好气地说，“当时又下雨又远我还在跑，根本看不清楚，只看到一点灯光。”
对了，那时候蓝河的确是问了他有没有带灯。
但是他们已经布置过结界也清过场了，一般人怎么会混进去呢，如果有人混进去，那又是谁呢？
叶修还想问，但转头蓝河已经睡着了。
尾声
三个人都想好好休息，但一大早就被杜明给闹起来。叶修压根就没睡所以也无所谓了，蓝河这一觉睡得苦不堪言，睡了等于没睡。但苏沐橙显然很不满，默默不语地发起了起床气，杜明吓得赶紧安抚，最后承诺把自己的车借给她开回公司。
“那我去看看小周和小江。”苏沐橙说着出门了。杜明在后边疑惑：“咦师傅你们跳大神就跳大神，怎么把小江带过来的，我记得他不是回老家了……”
叶修和蓝河相望一眼，无言以对。
“这是好事，”之后叶修对坐在驾驶座的苏沐橙说，“虽然他现在有点虚弱，但可以维持人类的模样就可以了。”
“公司的人也都想起来江波涛的存在了。”苏沐橙带上墨镜，“我想，以后不用再麻烦你善后了……”
叶修敲敲车窗：“没事，包售后呢。回到公司联系我，开车小心点。”
“你们真的不用我送？”
“不用了不用了不用了。”叶修说完转身就走，速度快得好像从来没断过腿一样。
“那小蓝，咱两残废怎么办呢？”
“呸，你才残废你个瘸腿。”
两个人站在路口，你扶我肩膀我搂你腰，一副惺惺相惜的可怜样。杜明的车被开走了表示爱莫能助，说要帮两人叫个出租车，正在联系着，一辆黑色轿车便停在他们面前。
车窗摇下，江波涛微笑道：“上车。”
开车的是周泽楷，仍旧一言不发。江波涛笑眯眯地坐在副驾上。叶修坐着不说话，蓝河自然也无话可说。车子开了一段，江波涛回头说：“抱歉，只能送你们到乘车点。”
“可以理解，”叶修道，“你两现在的身子骨，暂时出不去鸣噗。”
蓝河突然想起叶修昨晚说的那句话：一个人承担两个人的灵魂，太辛苦了。
江波涛若有所思地说：“可是两人一起承担不就好了？”
这把蓝河吓到了，之后的一路上他都不敢再胡思乱想。
“那么就送到这了。”
“感谢。”
“哪里，我们该感谢才对。”
“保重。”
“保重。”
客套一番后他们分别握手，周泽楷和江波涛目送他们上车。坐好后车仍等着其他客人，蓝河回头看了一眼，清楚地看见周泽楷的目光始终停在江波涛身上。
“不对，这两人是相互依赖的。”
“嗯？”
“昨天我掉下墨川，见到了白蛇模样的江波涛，他在哭，”蓝河轻轻地说，“因为我对他说，如果化作山川，就太寂寞了……两个人都一样。”
叶修靠在座位上不语，想起昨天晚上出发前最后一次找周泽楷确认。
[你真的要用这个方法救江波涛吗？]
[如果成功了，那么你们的灵魂只能绑在一起，你再也不是普通的人类，你也再不能和他分开。]
[你不会被收进生死薄，也没有所谓的三魂七魄，变成半神半人的两个灵魂，即使是这样，你也要这么做吗？]
三界不容，六道不回……但那人的选择与他又有何干。叶修掏了掏耳朵，决定闭眼补眠。
车缓缓地开了，蓝河忍不住回头又看了一眼。渐渐驶离的那条道路上，周泽楷和江波涛仍站在原地，可他睁大眼睛，透过车窗看见的分明是周泽楷独自一人站着，身上缠绕着一条白蛇，他们轻轻地将脑袋靠在一起，安然地闭上双眼。
而那条路的后面是群山连绵，绿意正浓。
FIN
回来啦。
想问啥就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