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蓝架空丨秉烛游 五、春华秋实 05

05


  

  梁易春第一次见到蓝河是在陈家奶奶的灵堂上。按当地习俗,本家人守灵时要跪客,要感恩,要替逝去的长辈受苦。在黑压压一群下跪的人群之外,还有三个人稍显孤零地跪在门廊上。男人和女人和他们的孩子,那小孩头发盖着脸,身子瘦小,皮肤苍白。周围的大人议论纷纷说这是陈家前几年私奔出去的小女儿,现在死了娘才带着孩子回来,孩子还是个外姓。

  停灵要停三天,老太太去世时是夏天,天气炎热,来吊唁的人烧纸都烧出一身汗。梁易春看见那小孩额头上不停沁出豆大的汗珠,却丝毫不哭闹,安静地跪在自己母亲身边。女人则跪着不停地哭,像是快要晕过去的那种、隐忍着声音又忍不住颤抖的哭泣。到第三天梁易春再去看已经不见她了,听说是中暑被抬进房里休息,那小孩站在门口望天,裤子撩上来,两个膝盖肿得跟萝卜似的。

  梁易春犹豫了一下,旁边的玩伴李言飞打他的手,两个人鼓起勇气上前搭话。

  梁易春问:你从哪来的?小孩说R市。梁易春又问你认得絮芳奶奶啊,小孩点点头,突然抬头对着空气说了几句地道的本地话,回过头乖巧地说:“她是我外婆。”

  两小孩咋舌:你刚刚跟哪个讲话。

  小孩轻轻眨眼:“外婆。”


  叶修这个时候插嘴:“他是真的看见了?”

  梁易春点头说真的,后来他们让他说你外婆是什么样的?小孩说灰色衣服,绣了黄色和蓝色的水仙,绸缎裤子,黑布鞋,头上一支木头簪子。

  那正是陈家奶奶平常最喜欢的打扮。

  小孩说完这些之后,突然又不愿意多说了,再问只是沉默着不说话。梁易春耐着性子问他:那你叫陈什么。他犹豫地看了空气一眼,似乎是从那里得到了肯定,才轻轻地小朋友们说,我不姓陈,我是蓝河。

  那时梁易春还是个小孩子,也隐隐感觉到这个小伙伴和别人不太一样,之后的十几年的遭遇证明,蓝河是太与众不同了。


  “后来他父母回R市,他留在拾曲上了一段时间的小学,和我们一起。”梁易春又说,“其实那个时候我们也知道得差不多了。”

 

   小城人家,事情在饭桌和街市之间总是传得飞快,梁易春他们虽然还小,断断续续也听去一些。说当年陈家老爷是怎么疼爱自己的小女儿,千娇百宠惯出来的大小姐,结果跟一个大城市来的小伙子好上,脖子一硬就跟着人家私奔了。又说生的这个儿子是不是有什么病,陈家女儿在老爷子面前跪了许久,最后孩子留下,两个人却回去了。小梁听得迷迷糊糊,忽而惊觉怎么蓝河原来是个男的?

  

  这个时候叶修在开车,梁易春坐前座,李言飞搂着蓝河坐在后座,说:“诶叶老你知道蓝河的外号么。”

  “是什么。”

  “少女蓝。”

  叶修喷了,李言飞趁着蓝河昏迷不醒抓紧卖队友:“这家伙自小标新立异,喜穿女装,长得又像个小姑娘一样。我都怀疑咱们大春那会儿暗恋过他。”

   梁易春:“SB滚。”


  老人家封建迷信,小男生身体虚弱,命数不好,就给打扮成小姑娘的样,鬼差来了认不出牵不走。蓝河小时的女装打扮极具迷惑性,同时也惹得流言四起,纷纷说这小孩命差得邪门,怕是有什么怪病。所以蓝河小时候经历过极长一段时间的排挤,大人们不待见他,连带着小孩们说他是小灾星,不愿意跟他玩耍。

  蓝河曾坦诚地对梁易春和李言飞说,自己真的有病,眼睛有病,别人看不见的东西他能看见。他说了自己见过的不可思议之事,千念山上冒出狐狸形状的烟,老桃树上有背鱼篓的老人,前几天刚倒的黄家宅子里,盘着两条大蛇。梁易春人虽老实,却不是没心眼,自灵堂上的事到街上的传言,他隐隐感觉到蓝河和他父母的处境。梁易春是个心善如佛的孩子,因此成为待在蓝河身边的第一个朋友。

  第二个朋友就是李言飞,虽然很大程度上李言飞只是跟着梁易春跑,大春在哪里,他就在哪里,如此而已。

  “也是觉得他可怜,他发病的时候真的特可怜,”李言飞回忆起小时候的事,皱起眉头,“不哭不闹,就是特别痛苦在那抖。他是害怕,我们看不见的东西让他怕,怕也不敢说。那么小的孩子,老师你能想象么?”

  叶修咬了咬唇,问:“那他家人不管么。”

  “不太清楚,听说住光爷爷——就是蓝河外公,和千念的和尚交情很好,所以蓝河妈妈求住光爷爷给儿子治病,每次他发病我们就去找他外公,然后他会被带到一间小房间,是放佛经道经那种书房,连窗户都没有,黑乎乎的,在里面关一个晚上。”

  叶修沉默不语,眉头紧锁,望向后视镜,蓝河仍细细地睡着,呼吸偶有起伏,脸色惨白。

  

  他们开回了临川路,把蓝河安置稳妥后,叶修给两个学生泡了壶茶。

  

 “两年前又是什么事?”

  李言飞看向梁易春,梁易春想了想,说:“和这次差不多,他看到一个同学的事故……在事故发生之前。”

  蓝河在拾曲只住到初中一年级。外公过世之后,蓝河回到父母所在的R市读书,后来顺理成章地考上R大的一个理工类专业,在当地校区。那是大一的下学期,梁易春突然接到蓝河打来的电话,劈头就是:大春我快疯了!帮我!

  那个时候梁易春和李言飞同在R大地理系,虽然异地,三个人关系仍然很好。梁易春马上问他出什么事,蓝河在那边急的团团转,说我没有别人可以说了,我知道你们信我,我只能找你们说了。

  蓝河说他看见有一个同学被什么鬼怪上身了,清清楚楚看见了,好大一团黑色影子。如果不帮他,毫无疑问会发生十分危险的事。但又不可能贸然冲上去兄台我看你天灵发黑定有血光之灾云云,八成被当成神经病,就只能看着,看着那个影子一天一天把学生吞噬掉,看的蓝河百爪挠心。

  如果是一般的同学,还能提醒一两句行事小心。偏偏这个男生和蓝河相互之间不太对付,蓝河尝试劝告他,对方回一句你小子什么意思,威胁老子?咒老子死?

  到最后那几天,蓝河简直是形容枯槁。

  叶修敏锐地问最后几天是什么意思。梁易春凝重地说:“那个男生最后死了。”

  死于酒后坠楼,这件事件在学校闹得很大,很快传到分校这边。梁易春和李言飞听说死者名字后眉头一跳,赶紧给蓝河挂电话,打了四五次才打通。通了后两人尴尬地沉默着,蓝河莫名地沉默着,很久之后说:“他身上的那个东西,在他死后就不见了,。”

  他嗓子很哑,停顿许久,又说:“最后一次见到他那天,我脑子里出现他拿着酒瓶掉下来的画面……你说他的死会不会其实根本就是我害的?”

  梁易春和李言飞被这句话吓得魂飞魄散,语无伦次地安慰他许久,怕他做傻事。好说歹说把人劝下来了,两人却心惊胆战了一星期,生怕出现R大再现学生命案这样的新闻标题。

  叶修接着道:“然后他就转了专业。”

  “嗯……”

  “所以他转了专业。”叶修又说了一遍,双手交叉放在二郎腿上,不再开口。

  实际上在那之后蓝河到底遭遇了什么,梁易春和李言飞没有细问。或者不用细问,长年的默契让他们知道那个人会遇到什么,他又会如何独自去承受,去化解,去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寂静而平凡地穿行在每一日的不平凡中。

  

  李言飞突然轻轻叹了口气:“其实我觉得,他好像回到拾曲会比较安心。”

  “可能是住光爷爷曾经在这里带过他,千念的和尚给他看过相。他总是说回来就轻松了,不会经常看到,也不会觉得头痛……”

  叶修终于笑了:“也可能是你们也两个在这里呢?”

  李言飞怔了一下,难得的接不上茬,叽里咕噜了一串莫名的语言,最终害羞地躲到了梁易春背后。


  梁易春去年拿到驾照,答应帮叶修把车开回学校。临别前两人又上楼去看了眼熟睡中的蓝河,李言飞恶作剧般把他的头发揉得鸟窝一般。

  “麻烦你们了。”送他们出去时,叶修靠在车门上说,“你就和程校医说我把他送医院了。”

  “知道。”

  梁易春颔首,叶修赏识的拍拍他,发现这个年轻人比自己想象中沉稳得多。有这种人在身边,便不奇怪蓝河那偶尔小孩一般的脾气是哪来的了,他忍不住又问:“如果今天你的事也是蓝河造成的,你会怎么办?”

  梁易春看他一眼,淡淡地说:

  “如果是这样,那我什么都做不到。永远和他隔着一双眼睛,既看不见他的世界,也不能感同身受他的苦。只能站在他身边,当一个毫无作用的[朋友]。”

  梁易春笑道。

  “即使是这样,他却还是救了我。”

     冬日的阳光打在他脸上,淡暖色的光中,青年柔和的线条里居然透着些许佛相。

  

  叶修讶异,很快地说:

  “那只是因为,你们是他重要的朋友。”

  

  等梁易春把车开出去很远,李言飞靠在座位上吐了口气。

  “叶老到底是什么来头……”

  “不知道,”梁易春打着方向盘,“但是他肯定不是单纯的选修课老师。”

  李言飞开始焦虑:“我们就这样把蓝河的事兜底了,会不会有事?”

  “不会的,放心吧。”梁易春安慰他。

  “真的?”

  “你知道吗,老师抱蓝河去校医室时我刚好站在他们旁边,我看到叶老脖子上青筋都出来了,那种样子是做不了假的。”

   李言飞更糊涂了。

  “叶老和蓝二……到底什么关系啊?”

  “是一个世界的人吧。”

  面对蓝河的症状,还有听过蓝河的过去之后,叶修那种丝毫不见怪的态度,那种与众不同的反应,就像他已经遇见过无数蓝河遭遇的事一般。他才是站对地方的人,站在那个普通的梁易春和李言飞无法触及的世界之中,陪在蓝河身边的人。

  “言飞,你没有这种感觉吗。”

  “什么?”

  “自从叶老师来了之后,蓝河给人的感觉就变了。”

  

  就像一直在外面漂泊的魂魄,终于融回自己的身体里似的。



TBC



一直觉得大春是个有心中有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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