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蓝架空丨秉烛游 五、春华秋实 03

03

 

 

  现在回想起来,总觉得是很非常久远的事。但其实每年都在进行着,在入冬时上供点心,诚心诚意祈求未来一年平安的仪式。

  这项仪式以往总是由爷爷亲自来办。彼时个子还不及桌子的刘小别跟在身后,东倒西歪地坐在蒲团上,爷爷在后面执着他的手,一步一顿地张开,合拢,虔诚地默念神祗的称谓。

  [狐仙,狐仙——]

  为什么现在都忘记了呢,在爷爷过世之后的六年之间,奶奶也从未间断地进行着他曾经的工作,但是为什么他都对这些事情不在意起来了呢。

  对了,大概是因为在那个时候。

  爷爷因卷入事故而过世那一年的冬天,拾曲下了场大雪。灵堂外静静地蹲着一只动物,他被夺走了目光,只能一动不动地看着它。在纯黑的灵堂和纯白的天地之间,只有它是刺眼的,热烈如火的红色,嘲笑着凡人的无力一般。

  

  “患者家属!”

  刘小别睁开眼睛,脸色惨白,医生紧张地看着他。

  “抱歉!我、我走神了,我爸爸呢?”

  医生的神情舒缓下来:“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了,今晚在ICU住一晚,没有大碍明天转送普通病房。还好你们急救措施做得及时。对了,你是刘老师的儿子吧,都这么大了。”

  “是……”刘小别一愣。

  “刘老师以前是我侄子的导师。”医生走过去时拍拍他肩膀,“这么好的人,一定会平安的,你放心吧。”

  仿佛从一个长久的噩梦中脱离了出来。刘小别对着医生的背影缓慢弯下腰,近乎无力地说:“谢谢您……”

  一直紧绷着的神经放松下来后第一个感觉居然是饿了。刘小别看一眼表,凌晨一点,医院走廊空荡荡的,能听见人的脚步声,是母亲从另一头走来。

  刘小别走上前搀着她:“妈,医生和你说了吧?今晚我守着,你和奶奶先回去休息?”

  “我留下,你先送奶奶回城东,”刘小别的母亲拿着手机,神色不自然地闪烁了一下,“城东离这近,你爸没出院前我们先住过去,也好照应着她老人家。”

  刘小别沉钝地点头:“行,那我先跑一趟回家拿换洗……”

  “不用!”母亲按住他的手,“剩下的事就交给妈妈吧。”

  母亲突如其来的强势让他呆滞了一下:“…好。”

  刘小别拽出自己的书包,从放学进门到跟救护车冲出来都一直背着。里面有十来斤重的复习资料,在他的拖拽下滑出来一大半。

  “嗯?”刘小别拿起最上面的那张纸,是蓝河那天给的社团活动停止申请单。

  

  最终蓝河也没有拿到这张网社的申请单,意识到这一点时梁易春正挂了电话走进办公室。

  “你跟刘小别熟吗。”

  “怎么?”

  学生会办公室的桌子上堆满了尚未收尾的工作以及成员们的复习资料,蓝河从中艰难地露出脸。

  “听网社的人说,文院的刘教授,也就是刘小别他爸,昨天突发心脏病倒下,送去市医院抢救了。”

  蓝河腾地站起来,满桌的资料散落一地。在梁易春诧异的目光下又默默开始捡地上的资料,许久才憋出一句:“就算联系得上,这时候也没法联系吧。”

  梁易春叹了一声,复印了份新的表格离开了。蓝河把书翻得哗啦响,画得五颜六色的重点和疑难一页页落下,心里的巨大揣测反而飞速腾起。

  是因为小卢吗。

  昨天遇到刘小别时他说早上在自己家门口恰巧遇见小卢,其实根本不是什么巧合吧。结果又被叶修说中了,也许他应该阻止小卢和刘小别走得太近——但是阻止了又有什么意义,正如叶修所说:这不是小卢的错。

  那又会是谁的错呢?刘教授在学校待了很多年,蓝河对其人也有所耳闻,无一不是正面评价。刘小别人虽然接触不多,但会把最后一听热饮赠给一位刚认识的人,能坏到哪里去。

  蓝河焦躁又懊恼地合上课本,梁易春再度进门:“刚才去填表,听说刘教授已经脱离危险,现在转移到普通病房了。”

  “啊啊。”蓝河大喘一口气,“那就好……”

  梁易春询问地看他一眼,蓝河解释:“下周就开始期考了,要是出事还挺堵的。”

  梁易春点头:“也是。” 

  简短对话结束,蓝河再次把复习资料摊开时心下轻松不少:那就好。

  因为小卢没有让刘小别承受失去家人的痛苦,虽然刘小别可能永远不会知道这其中的联系。

  

  冬天里白日十分短暂,时针尚未指到六天光就已暗下,蓝河放下笔揉揉眉心:“我回去了。”

  “嗯。”梁易春头都不抬一下,蓝河走过时捏了把他的肩膀,轻轻带上办公室的门。

  停课期间的大学空旷得出奇,外宿生不必出席自修,而大批住校生此刻正在图书馆里昏天暗地地复习(或者预习)。偶尔有几个吃晚饭学生走在路上,手上各自拿着着书和资料夹。蓝河缩着脖子躲着风去推电车,刚开出学校没几步,看到有个小孩正跑着穿过马路,远远的红色的外套格外显眼。

 “小卢!”蓝河开口叫他,吸了一肚子的风。

  那小孩当即回头,果然是小卢。还是那件红色外套,不同的是多了条围巾,白色毛线下小脸冻成苹果色。看见蓝河他也不应声,转头跑得更快。这团小火焰转瞬消失在街角,蓝河忽而意识到,小卢奔去的方向正是往市医院。

  一股巨大的不祥预感涌上心头,蓝河当即调转方向追上去。

  

  刘小别走出病房时父亲正睡着。老头今早从ICU转回普通病房,在刚刚还转醒了一阵,简单地表达了饥饿感想后又昏沉沉地睡过去,呼吸冗长而平稳。下次醒来时要问问关于爷爷和狐狸的事,这样想着他轻手轻脚地走出病房。

  病房外三三两两的站了些家属,护士们从中穿行而过,一切都笼罩在刺鼻的消毒水味中。刘小别摸到休息室泡咖啡,老实说他并不喜欢这玩意,但总比消毒水味好。他这一整天只睡了三十分钟,宝贵的三十分钟里还做了个噩梦。

  他梦见爷爷过世的时的事。那年拾曲难得下了次大雪,他那身体一向硬朗,只有七十出头的爷爷卷入交通事故身亡。为爷爷守灵的第一夜,他看见灵堂外蹲着一只狐狸。

  时隔六年,刘小别一直对那只火红的动物印象深刻。他甚至记得之后他去问奶奶时,奶奶训斥他:莫要胡说,你爷爷一辈子没做过亏心事,怎么会引来狐仙大人报灾。

  刘小别觉得自己是个不信怪力乱神的人,至少到昨天为止他还不信。休息室的电视小声播报着新闻,左太阳穴的神经至今都微微刺痛着,一闭上眼就能看见小区花坛下那一只狐狸,谨慎地投来视线。和那视线相撞的一瞬间刘小别睁开双眼,出了一身冷汗。

  “这不是刘老师家的儿子么,你没事吧?”

  休息室里开始有脸熟的人问他,刘小别客气又疲倦地一一回应过去:哎,还好,没事,谢谢阿姨,完了捧着保温杯自觉地缩到休息室的角落。但母爱随处泛滥的大妈抓住他就不放了,又嘘寒问暖许久,从他那远在外国上班的叔问到躺在那边病房里的爹,得知老头病情稳定后啧啧感叹:“刘老师这是福大命大,今年冬天不好过,咱们那片就有人一个不留神……哎!也是活该!”

  马上就有好事的凑过来打听。刘小别立马撤退到一边让自己成为背景布,阿姨们的只言片语一句高一句低地传过来,跟着他一顿一顿的左太阳穴一同跳频。

  “说是前晚犯病的,昨一早就从家里抬出来了,连抢救都不带的……”

  “他们家那个女儿在后面阴测测地跟着,哭都不哭,可怜,我看是给打傻了……”

  “真是造孽,你说临江路那块以前哪出过这种事?他下手打孩子时整条街都听得见,就240号家里那哭声……”

  刘小别的太阳穴像是被人用针刺穿了,那一小块地方突突地狂跳,他强忍着痛楚问:“您刚才说是哪家?”

  阿姨们面面相觑,疑惑这个年轻小伙子怎么突然起来兴趣。

  “就新闻播过的,临川路240呀。”

   [我家住在临川路,240号。]

  那个还没到自己肩膀的小孩子在夕阳下狡黠地笑,滴溜的眼珠流转着奇光异彩,衬着红色外套活像一只小狐狸。

 

  冬天的夜晚的确来得非常快,才刚过六点,路灯已经挨个点亮。刘小别站在住院部的楼外点燃一支烟。让自己在寒风冷却了半天,还是忍不住朝一个匪夷所思的结论直奔而去。

 好巧不巧地目光扫过一缕红色,刘小别一个激灵,而后看到那只是一个垃圾桶。

  太风声鹤唳了,他苦笑,那孩子怎么可能会出现在这种地方。他又站了一会儿,嘴里的七星抽到一半时掐掉了烟,正欲往回走,只听风声骤起,不知什么种类的鸟发出一声尖锐的怪叫。

  视野里出现了一个红色的影子,小巧而轻盈,狡黠而冰冷。刘小别辨认了许久,这回不是错觉,是小卢,一路轻快地奔来,仿佛在平地踮脚跳跃,落在他面前时露出一个笑:“刘小别!”

   

  指间的烟孤零零地掉在地上,刘小别并没有注意,他顿了一会,突然用力抓了一把头发。

  “……你这小鬼。”

  “你可是真是个神奇的家伙啊,每次只要想着你的事情,你就会突然出现。第一次见面时候也是,后来给我网球的时候也是,这次也是。”

  “老实说,我有时候真不明白你到底是人,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小卢讨巧地歪一下头:“我不是人还能是什么呢?”

  “比如说,狐狸?”

  那张稚嫩的笑脸忽然就凝固了。刘小别皱皱眉,露出了自己都不明白的悲伤神色:“你根本不是什么住在临川路240号,普通的初中生。”

  “别人都告诉我了,那家人就只有一个独生女。”

  “而且,那家的家主,在你去的那天晚上……死了啊。”

  话到最后,嗓子居然都干涸了。

  为什么他一直都没有注意到呢。 比如说第一次见面的那个树丛,真的能藏一个初中生吗。又比如说距离最近的中学也有一公里的自家小区,真的会有初中生迷路迷到那里去吗。

  为什么他从来没有去注意到这些不对劲的地方呢。

  是不想承认自己照顾过的这个,虽然奇怪但还能算得上有趣的小鬼头,会对自己的家人下手吗。

  否认吧,刘小别想,快否认我,告诉我这只是我睡眠不足的后遗症,告诉我你只是对我们撒了个小谎,你不是什么破狐狸,只是一个满嘴跑火车、撒谎成习惯,要好好教训的臭小鬼。

  小卢收起笑容,视线毫无避讳地迎向刘小别,那双眸子渐渐染上绯色,化成不似人类的红色瞳孔,细密的睫毛缓慢合上又打开。

  “我,是拾曲千念山上的一只狐狸。我在拾曲进行预报灾祸的工作,已经有一百多年了。”

  刘小别的神情由悲伤变得呆滞,又从呆滞转向不解,最后终于变得无比痛苦。

  小卢斟酌着开口:“刘小别,你家的事……”

  “给我滚。”

  小卢一愣。

  “滚!!!”

 

  刘小别向前跨出一步,小卢没有任何动作,就在暴风雨要落下来的瞬间,有人上前拦住了他。

  “刘小别!”

  正是尾随而来的蓝河,刚追上小卢就听见了刘小别爆发前的怒吼,心道不妙。从小就听人讲过凡人直接冲撞仙家万万不可,是要落下几十甚至几百年的罪业的。他几乎是强行冲进两人当中拦下刘小别,再用力扣住他的肩膀。蓝河这人,看上去斯斯文文一书生,实际上力气惊人地大,这么一压制刘小别自然冲不上去,气急了只是反复地说:“放开我!”

  小卢就在蓝河身后,他不跑也不躲,安静地看着刘小别,用一种现在的刘小别解读不能的目光看着他。

  挣脱不开蓝河的牵制,刘小别越过肩膀对着小卢吼:“我家的老人甚至信奉你!!”

 他声嘶力竭:“我爷爷当了一辈子的老师!一辈子没做过亏心事!到他死,他都认为你会保佑他!他死之后我奶奶都在帮你说话!!”  

  “还有我家那个老爸!!”他手一挥,直指身后病院,“那个老实到替别人操心得吃不下饭的蠢老爸!他现在还在病床上半死不活!他做错了什么!你还想对他做什么!你凭什么这样对他!你他妈——是哪门子操蛋神仙啊!!”

  “刘小别!”蓝河心下大惊,奈何这个姿势看不到小卢的神情,要是这位主火了没准整医院的人都得完蛋。蓝河开始后悔为什么没把叶修也一起拖来,却听到身后一声几乎不可闻的啜泣。

  “还有我——”刘小别说到这里时戛然而止,颤抖着嘴唇说不半句话来,小卢直直地看着他的双眼,火红的眸子里有无数种情绪,却都被平静地压下,莫名地,刘小别眼圈忽然就红了一片。

  安静突如其来,蓝河见缝插针地开口:

  “冷静点刘小别,这不是小卢可以控制的,他只是能预知……”

  “是我做的。”小卢打断蓝河的话,“刘小别,你的爷爷还有你的父亲会承受这样的祸事,是因我而起没错,但是……”

  “滚。你这只会带来的灾难的狐狸。”

  刘小别用手挡住一边脸,深吸一口气,声音是歇斯底里过后的沙哑。

  “这辈子都不要再出现我家人面前,滚吧。”

  说罢像是用尽了力气,他意味不明地拍拍蓝河的手臂,蓝河下意识就放松了力度,任由刘小别像个幽灵一般,死气沉沉、却又迅速地走进楼里。

 

   一放开手蓝河就像虚脱了一般出了一层冷汗,刚才真是用尽了力气才挡住刘小别。他在原地愣了一会儿神,意识到小卢还站在自己背后。

  “小卢。”蓝河回过头去拉他的手,狐仙看上去还有些恍惚,被蓝河碰到后触电一般弹回来,眼神里满是不安与迷惑。

  “小卢!等一下!”蓝河忙去抓他的手,“你刚才是不是有话没说完,你和刘小别之间是不是……”

  他想问是不是有个误会,因为从头至尾,作为一只狐仙,小卢的表现太奇怪了。但小卢没有给他问出口的机会,在蓝河抓住他时,小卢突然发出一声像狐狸临死一般凄厉的尖叫,在蓝河面前直接变回原型,然后狠狠地咬住了蓝河的手腕。蓝河吃痛松手的瞬间,它像一团燃烧殆尽的火焰迅速消失了,只在蓝河左手手腕上留下一个极深的咬痕,居然见了血。

  

  从那天起,到这之后的一整个冬季,蓝河再也没有见过它。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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